
一個充滿人道色彩的科學家
司馬文武
有一次,一群小動物們聽說附近森林中發生了一樁世界上最美麗的事件,大家都很好奇,就跑向森林中去找,找了半天,小狗的鼻子弄髒了,小貓的腳掌上帶了刺,小羊的臉上出了血,小雞的頭髮弄亂了,但仍找不到世界上最美麗的事件。在亂跑中,牠們碰見了一隻小白兔,蹲在一叢野玫瑰花旁,大家問牠要不要一塊兒去找,小白兔因為正在餵牠的小弟弟,不能同去。看來那隻小白兔自己肚子也很餓,但牠卻把嫩葉不斷的餵到小弟弟口中。小動物們待了一會,又亂跑了幾圈,就失望地回去了,牠們始終沒有找到世界上最美麗的事件!」
孫觀漢教授常講這個寓言給他的小女兒聽,要她不要亂跑,而忘記發現身邊的真善美。當我們中國人正為在非洲行醫的史懷哲的義行而感動萬分,正為索忍尼辛的道德勇氣而敬佩莫名之際,我們可能忽略了身邊許多默默在行義的史懷哲醫師,也可能忽略有許多人跟索忍尼辛一樣的道德勇氣。
孫觀漢教授的勇氣和道義,早已成為近代中國文字因緣的傳奇。他在國外曾為一位素未謀面的作家柏楊奔走疾呼,仗義執言,十年如一日。一位物理學家跟一位作家之間的罕見友情,精純如此,識者莫不驚嘆。
這位現年六十四歲的孫教授,穿著樸樸實實,甚至有點隨便,一副「鄉巴佬」的模樣,講的道道地地的紹興口音,任誰也看不出他現在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西屋公司核子研究所主任。他是用閃爍計數計測定中子的第一人,也是用隕石粒子測出月球自行發光的第一人。擁有在美國註冊的四十種以上的專利,他曾出任國立清華大學原子研究所第一任所長,在國際上享有崇高的榮譽。
十年來他首次返國,專程來看柏楊和一些柏楊患難中的其他好友,他那受開玩笑,不拘小節的樣子,洋溢著一顆赤子之心,令人感覺十分溫暖和親切,但是他談到國家、社會的種種切切,那種愛國深情,對時局的評論,值得深思。
他旅美四十餘年,娶美國太太,兒女均已大學畢業。他認為自己好像是一個女人,中國是他的娘家,美國是他的夫家,他一點也不慚愧的承認自己是美國人,因為世界上嫁人不是一件羞恥的事。
但是做出嫁女兒也有各種類型,一種是嫌透了娘家的貧窮,一去不回頭。一種是,幼時學了做主子的派頭,到了夫家,把自己關在井底,繼續做天之嬌娃的美夢,如有機會回到娘家,一方面還是爸爸的「掌上明珠」,一方面搖身一變為海外學人,而骨子裡仍是古老的自己。第三種是把娘家所受的樸素教育,利用夫家的豪爽,試著建立一個良好習慣的家庭,有時娘家缺點煤米油鹽,正是出嫁女兒盡點義務的時候。
孫觀漢說:「在夫的客廳裡,當人們看到我的小腳時,我可能會跟大家談談人類愛美的心理哲學和演變,並且將我的小腳和夫家婦女們因穿高跟鞋而變形的腳樣,互相比美。但當我回到後花園寫信給娘家的姐妹兄弟,或甚至老祖父母時,我難免要激動的說些小腳不夠美的閒話和感慨。」
孫觀漢說,他在臺北街頭每次看到「不二價」的招牌時,內心就感到一種厭惡,覺得這種騙人的招牌應該仍到毛廁裡去。
但是反過來再想一想,覺得招牌上的話本身並不錯,所錯的是社會上缺乏一種根據事實去辨別是非善惡,衡量事物的風氣。這種情形正如孔丘的一些話被人當作招牌,不負責的引用,使一些有識者氣憤得要把論語撕成碎片,其實,錯在「崇孔者」的欺騙,而不在孔丘自身。
他認為,對於身負重任的行政官員,不宜太過責難,也不宜太過期望,除非他們貪污或無能,我們應該像培養幼苗般地愛護,不要做戲臺下的觀眾,一邊吃瓜子、吐痰、高聲談話,一面批評演員的不是。因為在惡劣的社會「醬缸」中,「公僕」們的作為,極為艱難。政治上的幼苗,可能比科學家和技藝人才,更需要得到灌溉和支持。他看到臺北街頭的交通混亂,國人公德心仍相當欠缺,生活上的積習太深,在飯桌上揖讓而升,過分多禮,一出大門卻與路人互作分秒之爭,不稍假辭色。這多麼嚴重的習氣!
國內最近民族主義似乎有抬頭之勢,基本上這是好現象。但是孫觀漢教授認為,一個尊重人權,崇尚人道,有愛心的國家,比什麼都重要,一個民族跟一個人一樣,在自尊與自傲、自卑或自謙之間,應有明白的辨識。
他也覺得,臺灣新聞界的言論不夠開放,真正重要的問題,一般人不願談,知識份子缺乏道德勇氣,反而在一些瑣碎或抽象的題目上逞鬥口舌,製造「茶杯裡的風波」。而且歌功頌德的官樣文章,似乎比十年前更多。
遠在十七年前,返國參加第二次陽明山會談時,孫觀漢即提出「做」的人生哲學。他要大家去做,多做,努力做。他覺得中國官場的官僚氣太重,真正想做事的人太少,中國是個聰明的民族,不必怕錯,問題在於想不想做或肯不肯做。如果肯做,事情一定大有可為。
孫觀漢教授對祖國的思慕關懷,使他在繁忙的研究工作之餘,經常提筆為文,與祖國這塊鄉土「談情說愛」,他的職業是物理學家,但他的內心底處,卻是一個對人類充滿深情的人道主義者。
返臺這段時間,他婉拒一切應酬,只與三五知友,酌酒對飲,相聚暢談,十幾年未曾回來,他對此地有無盡的相思,昨天(八)返美時,一群朋友在機場相送,一片依依離情。
一九七八年八月九日臺北「自立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