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觀漢先生歸去來兮
柏楊
台北國際機場入口處的門敞開了,一個瘦小的身軀,踽踽的走出來,迎接他的朋友中,從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然而,只憑著照片上的印象,我們飛奔上去,擁抱在一起,悲喜交集的呼喚和熱淚,在肩頭傾瀉,我們不敢相信這不是夢寐。
三年的信件往還,九年零二十六天對我的苦苦營救,他──孫觀漢先生,第一句話雖然是含笑說的,但也含著咽噎:「想不到我們今生還能相見。」
他是想不到,過去的日子裡,每隔一段時間,海外報紙都刊出我被槍決的消息。每次消息,都使他心如刀割,打越洋電話向台北的梁上元、陳麗真,探詢真象。當傳言最嚴害的時候,他甚至疑心她們在騙他。我更是想不到,因為雖然倖逃一死,卻已被決定葬身綠島。
然而,一切都不是夢寐。我是去年(一九七七)四月一日突然被釋的,又是一年,在他發現我終於無法出國後,他決心自己從美國來台北,看看我和我的一些傳奇性的朋友。在他動身前,曾一再囑咐:「因為時間太短,不要打擾任何人,包括我的阿哥。」所以,沒有一個過去相識的老朋友知道他的歸來。
──名和利,那些芸芸眾生所求的,觀漢先生早已視如浮雲(這種情操,有人無法理解)。在台北期間,觀漢先生只跟行政院院長孫運璿見了一次面,再跟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秘書長鄭振華見了兩次面。那是因為下飛機時,鄭振華恰恰也在飛機場接人,和觀漢先生驀然相遇。
我們把觀漢先生安排在中美招待所,後來因冷氣不夠冷,難耐台北的炎熱,我們再把他搬到華華飯店。在他逗留台北的十七天中,他的房間一直是我們聚會所。我們這些人包圍著他,無所不談。從匹茲堡天氣太冷,談到台北交通紊亂。從小說創作,談到身在德國的虞和芳,跟她正在排印中的選集。從我自稱有美妙的歌喉,談到身在美國的薛俊枝,看她的劇照,聽她在加州演武家坡的錄音帶。
分別的,觀漢先生跟包圍著他的每一個人──跟梁上元談她以後應不應繼續寫作,跟劉秀一、張香華,談她們的詩,結論是任憑她們怎麼解釋,他仍是故意表示不懂。跟寒爵談他的雜文。跟羅祖光談他如何帶我的女兒到綠島看我。跟陳麗真談她十年來為我所受到的驚恐。跟姚安莉談她的果蠅,她是病蟲害專家。跟楊秀治談她的梅花繡,又跟她去淡水海濱。又跟談開元去看了一場京戲。
此外,觀漢先生到梁寒操夫人家,吃一頓在國內外都屬罕見的烤乳豬。又到吳覺真家吃她親自燒的菜。又到醫院探望臥病在床的史紫忱,史紫忱握住他的手,重複的只說一句:「你是我們心目中的神,你是我們心目中的神。」
我們像一群頑童,有一種無法控制的驕傲。在這世界上,每一個時刻,每一個群眾的地方,都有千萬人杯盤交錯,互相以知己自許。更有千萬人若兄若弟,互相誓言是道義之交。然而,有誰能像我們這群男女老幼,孩子般的無猜,孩子般的熱情,孩子般的傻氣。
大家跟觀漢先生之間,辯論、爭執、大聲吵鬧、大聲喧嘩,也低聲的啜泣,互相的慰藉,說些孩子們的話。女孩子為他唱歌,錄了好幾匣錄音帶。又為他去市場和電台,搜集古老的歌曲唱片。
我和觀漢先生,更有太多的回顧,太多的千言萬語,但他卻閉口不談他對我十年如一日,鍥而不舍的幫助。當我忍不住辭不達意的表示我的感激,和朋友們忍不住對他的義薄雲天流露敬慕時,他只淡淡的說:
「如果值得紀念的話,那就是,我為柏楊流過太多的眼淚。」
有一次,我向大家經鬆的報告我如何的在綠島監獄「放風場」上揀煙屁股時,大家都笑著聽,觀漢先生卻哭了。從此我不再多說那些已不能挽回的往事,包括我殘癈的右膝──薛俊枝託觀漢先生帶給我一個小電毯,供陰冷天氣酸痛時之用。我把小電毯收起,告訴他已經漸痊。
中國五千年歷史中找不出一個可以和觀漢先生相比的人。左伯桃、羊角哀廟享血食。管仲、鮑叔牙標榜史冊。劉關張的結合成為留傳後人最久的佳話。吳漢槎、顧貞觀的烏頭馬角,寫下感人肺腑的詩篇。不過,他們原來已都是親密的朋友。只有在西洋歷史上記載一件,那就是法國的左拉。當屈里佛斯被「誣以謀反」,囚入監獄後,跟他素不相識,在行業上也風馬牛不相干的文學家左拉,他發表千古不朽的「我控訴」一文,最後在權勢的迫害下,逃亡海外,但他奮鬥不懈。跟觀漢先生一樣,他們不是為了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為了正義、真理、公道、人權。
中國人大概因為醬在醬缸裡時間太久的緣故,因而很多人缺少明辨是非實踐能力──也就是,我們的社會缺少道德勇氣。以致好話說的太多,好文章寫的太多,而做的卻太少。結果我們的國家和人民,受到長期痛苦的報應。凡是認真追求是非,認真實踐理想的人,得到的往往不是鼓勵,而是觀告:「不要多管閒事。」甚至還有更大的傷害。觀漢先生以一個這麼有成就的孩子物理學家,卻沒有被醬缸污染。他孩子般的純真,擇善而固執。固執,是的,九年零二十六天,是一個漫長的日子,他受盡了打擊,而熱情更高,奮鬥更昂。
然而,九年零二十六天悲痛的和憤怒的,以及絕望的心情,觀漢先生顯出老態。鄭振華送他一張他們十年前在維也納開會時的合影,那時,觀漢先生英姿煥發。我願用我的生命為觀漢先生換取青春,但上天無言。面對著照片,我們有無限唏嚧。
不過,我們和左拉、屈里佛斯最大的不同是,屈里佛斯始終無緣跟他的恩人左拉見面,而我卻能和觀漢先生相晤。觀漢先生仍有他的嘆息,在一次談話中,他忽然說了一句英文:"You may be right, but you may be dead right!"
這是美國交通部門對駕車人的勸告,我同意這句話,但我不同意前一個may be,觀漢先生懂得我的意思。他說:"You are right, but you may be deadright!"接著又嚴肅的說: "You are right, but you could be dead right!"
是這樣的結局嗎?我不知道。
觀漢先生在台北最後一天,朋友們全體再聚在一起,我為他唱「老黑爵」,那是在監獄中,午飯後或晚飯後,我和同囚的難友們,在火燒般斗室所唱的,當我唱
到聽見一種聲音在呼喚時,我又回到過去悲慘的歲月,泣不成聲。
但,無論將來如何,我死而無恨。
一九七八年八月八日。
我們送觀漢先生返美,仍是十七天前的國際機場,不過換到二樓。直到服務台小姐第三遍催促乘客登機時,我們才放他跨進出境處那個門。女孩子們流淚,男朋友們忍著淚,強露笑容。當他瘦弱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深處之後,我們沈默的走下樓梯。人潮洶湧,人聲嘈雜,而我們這些朋友卻感到那麼寂寞。忽然間,我有一個衝動,我要吶喊:
「我希望我不是柏楊,我希望我是一個旁觀的人。我要哭著唱出讚美他的歌──勇者的畫像,道德勇氣的化身。」
我們盼望觀漢先生明年能再回來,再一次回到他所愛的祖國的國土,再一次看一眼他所愛的朋友──我們只不過是一群大孩子。
一九七八年九月十日台北「時報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