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心‧有愛‧有人性
聞見思
「有心的地方」,這本書名很美。試讀後,竟然一口氣把它讀完。作者孫觀漢先生,我尚無緣見面,只知他從美國西屋公司退休,歸國定居,想必也是一位風趣、熱情而不服老的人。
這本書有兩篇小序,短得可愛,且頗引人入勝。序一說:心是輸送血液的唧筒,竟把它和思想感情連在一起。有情感或思考時,都說心動或動心,從無人提到腦子。因之「有心的地方」,無論如何,比有腦的地方更有詩意。序二說:中國有病,患的是老昏病,是被幾千年來壤習氣所壓,縛而病倒的。我們要到有心的地方,找病根,尋療法。然後大家做,做應該做的。這兩篇序真正做到了「語短心長」。
孫先生國外退休,而肯返國定居。年齡已入老境,而思想仍能如此「新」,文章仍能如此「銳」,其為人自必有其可取之處。我非常欣賞他的人生觀。他說:「人生的目的是要活,不要死」。 請問,誰敢反對?又說:「人生的目的是求快樂。」試想,誰不贊成。他的結論:「做人的目的是要活著追求快樂。」幾乎完全與我同調,可是他說得如此單純,彷彿他是極端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者。當然一個能在退休之後寫文章「傳道」的人,就絕不是自私的。孫先生說,他是以「我」為聯繫和觀察宇宙的「儀器」;有「我」,才能肯定自己和宇宙的存在。
由於孫先生的「唯我論」,以「我」為工具和宇宙聯繫,和人間交通,他實際上是位「無我」又「無神」的自由人。孫先生說,尋求快樂的目的,「不一定只要自己快樂,使人快樂也是一種特異的快樂。」因之,他的具體化的人生哲學是:「求快樂最好的工具是愛,不但愛自己,也愛別人。如何愛?用我們的心!追求心的生活,就是我的人生觀。」好一個真正的唯「心」主義者!
我非常同意,也非常欣賞孫觀漢先生能以「追求心的生活」作為自己的人生觀,能以「活下去尋求快槳」作為自己處世的祕訣。我曾以「快樂的尋求」作為一本小書的名字,我在那本小書中主張;自己要保有一顆「尋常心」,力求平淡和知足;待人要有一顆善良的愛心,事事原諒他人,時時笑臉迎人。不過我的快樂人生觀,已有黃老恬淡味道,也有點儒佛合參的禪意。而孫先生以愛己愛人的態度,追求心的生活,充實心的生活,則是充滿積極的作為和意識,仍然未能盡脫西方工業社會實用主義的精神。
孫先生為了提倡「不吃口水」運動,不惜動員了清華大學原子科學院人力設備,以無害的放射性元素錪一三一做實驗,測出國人共食的不衛生。如果十個人共桌吃飯,「每個人所吃到別人口水的總量,想當於一個人口中口水的百分之三十左右」。這是想當可觀的數量。一對情侶經過熱烈的長吻,想互交換的口水,也許還不及共吃一頓飯多呢。孫先生用同樣方法,測量抹布污染食器的程度。用一塊乾淨抹布,擦淨碗中加有微量錪一三一豆漿餘瀝,抹布放在水桶中漂洗,整桶的水就為放射性元素所污染,再以抹布在桶中擦洗其他的盤碗,也都分別上染上千分之零點五的放射性物質。孫先生說,這只是一只髒碗的實驗,假使小攤的一桶污水一塊髒抹布,洗上幾十或百把隻髒碗,那洗好的碗看似乾淨,實際已污染上幾千百倍的細菌和髒物。這種洗碗方法委實太不衛生。
科學家這種實驗精神是可佩的。大家也許都能想到共食和餐館碗筷的不衛生,但是誰肯下功夫做這番實驗呢?
孫先生尋根究底的科學精神,竟使他懷疑國人的判斷能力。他對中國文學中有許多是非不明、美醜不分旳歪曲論調,認為非常可怕。他說,中國歷史上有兩位非常「可愛」的悲劇人物:屈原和岳飛。他們都曾為「愛」而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是錯把君王視同國家,誤把忠君作為愛國。這種迷戀個人的愚忠是不值得提倡的,可是我們的教科書竟把屈原說成愛國詩人,把岳飛作為忠臣孝子的典範,可謂不明是非。
再如明代皇帝的墳墓,北平附近的十三陸,從藝術和工程的觀點,可稱為美麗而偉大。但是從民主和人道的觀點去看,這些美麗而偉大的皇陵,都是明代的帝王驅策大批人民,多年來用汗、血、生命的悲慘代價建築起來的。而且建造這些皇陵的暴君,居然為了害怕自己死後寂寞,還用大批活生生的妃子和宮女殉葬,真是既不人道又無人性!我們如何能忍心歌頌這類醜惡如人間地獄的暴君墳墓,而稱之為美麗,偉大,甚至高呼明十三陵是「中國文明結晶一環」。如此說法,豈非美醜不分,絲毫沒有價值判斷的觀念。
孫先生是華裔美人,他曾代表西屋公司去過大陸。他說,他對大陸有著比任何人都深的成見,但是不同於楊振寧、柯柄棣那批自稱留美華裔學者,對中共都似帶有「情人眼中出西施」的態度;也不像另一位寫「大陸去來」的華裔學者朱加逸,事事採批判態度。他的「成見」是:「首先我不看也不談政治,而只注重大陸的人性。我覺得政治的效應是短時間的,而人性的效應卻是久長的。」他認為:「一個國家的振作,完全靠著有適當的人性。」我絕對贊成這一說法,我曾一再以文字宣揚人性的偉大。雖然人性的力量是無形的,但是無形的空氣壓縮後,成為氣鑽可以穿透巖石,成為輪胎可以載重數十百噸。人性是柔弱的,但是至柔莫若水,壓縮後的水,可以鋒利如刃,成為可以切割任何硬物旳水力。共產黨因為畏懼人性,所以壓迫人性、滅絕人性,但是最後它仍必為人性所毀滅。
孫先生回大陸前,有位從前大學時代的朋友,寫信要他帶一架四百美金的錄音機。孫先生回信說,他在資本主義國住了四十二年,直到最才近才買了一架五十美金的錄音機。孫先生接到大陸一位從未見過面的外甥來信,告訴他上海正在建造華僑住宅,希望舅父買一幢送給他。他覺得啼笑皆非,因為他家的窗戶破了還沒有雇工修換。他說,大陸在長久貧困的環境中,讓人盲目的存著過分奢侈和貪心。大陸人性的腐化以至絕情無義,許多曾經回去探親的華僑都曾為此寒心。
孫觀漢先生回到「有心的地方」過退休生活,既可訪友閒談,又可寫文章傳道或消遣,可說得其所哉。他說:「如果做人沒有人性,做人就沒有意義和價值。」「只有物質的現代化,而沒有精神的現代化,會使大家的生活脫節。」這些話都是可圈可點的。他說,在美國住了四十多年,仍不免感覺美國仍然在做「民有、民治、民享」的試驗,而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且一直戀慕著中國文化的偉大。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文化。不過我總覺得,一個高度文化國家的最主要的條件,是有真正快樂的人民。」孫先生這能夠讓我一口氣讀完,就因為他是敞開心口,說老實話,而說老實話的文章,可讀性總比那些高頭講章來得大。
一九八二年七月三十日台北「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