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賦給我們愛心的人
柏楊
孫觀漢先生的高學歷和高經歷,很容易使人產生一種印象:認為他高不可攀。遠溯本(二十)世紀四○年代,他就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即令六○年代,回國任教的博士,都使校園轟動)。並且娶了一個美麗的美國小姐(縱使七○年代,男士娶一位美國小姐,仍能使同輩小伙驚羨交集)。又在美國定居(今年已八○年代最後一年,有多少人為了能成為美國公民而急得團團轉)。而且,他是物理學家(自然科學學者在中國是寵兒,文史科男生,連女朋友都找不到)。最後,孫觀漢先生應國立清華大學之邀當客座教授,在新竹建立第一座原子反應爐,使他被尊為「中國原子科學之父」。
在這一連串震撼的旗幟之下,要想把孫觀漢先生想像成為一位言行木訥、溫和敦厚、平易近人,始終保持高級知識份子謙卑和鄉土氣質的本色人物,簡直不可能。所以,當我於一九七七年出獄,他想來台灣和我見面時(那時候能出獄已是幸事了,根本不能出國),我忽然恐懼起來,我怕我的簡陋知識使他失望。
但我們終於見面,他萬里迢迢,專程來台北探望。我慚愧的發現,我錯估了他,他竟然真的是一位言行木訥、溫和敦厚、平易近人,始終保持高級知識份子謙卑和鄉土氣質的本色人物。當他一個人靜靜的坐在角落,喝著他的酒,傾聽年齡較輕的朋友們,在高談闊論,大叫大喊的時候,沒有人會相信這麼一位不佔面積,甚至「衣服襤褸」的鄉巴佬,會是中國近代科學史以及文學史上一顆巨星。
孫觀漢先生是一位科學家,而又一直住在美國,夫妻子女間談話,全用英語,在這種生態環境下,他於一九六○年代,突然決心用中文寫作。對他是一種挑戰,他的語法常常英文化,而且很多單字和名詞,都寫不出來,他的西方觀念有時跟東方習慣恰恰相反,好比,有一次他寫:「我愛我的國家,像愛我的女兒。」我把它改為:「我愛我的國家,像愛我的母親!」他不了解我為什麼要改,我告訴他:中國人習慣把國家比作父母。
孫觀漢先生擔任美國西屋公司核子研究所長三十年,但他的興趣忽然轉向文學。就在一九六○年代,開始把很多嶄新觀念,傳入中國,其中最早和最重要的,是他倡導愛心!愛心,這個過去只有在言情小說或基督教聖經上出現過的名詞,是孫觀漢先生把它引進到中國社會政治、和友情上,他不斷的介紹愛的真諦,像:「請稍稍愛我,但要永遠愛我!」「愛」這個字,就在那個歲月,逐漸在各界人士的筆下出現,並在心裡成長,終於成為每個追求的一種寶貴心靈。
「愛」,在孫觀漢先生提出之前,很少人提出來作為生活的品質,而到現在,卻泛濫成災。前些時,台北市政府整頓交通,竟然出現這樣標語:「把交通的愛找回來!」交通如果有愛,鐵路也會有愛,不知所云到這種程度,我想孫觀漢先生的感漢當會更深。
從前,中國人口不言愛,現在,每個人都脫口而出,但孫先生的愛心同時在行動上表達。這世界上,有誰能為了一個從不相識的入獄作家,付出十年之久的營救行動?十年中,他受欺騙、受迫害、付出精力和金錢,但他毫不退縮後悔,只是「廿年包胥承一諾,縱烏頭馬角終相救」,愛到頂點,就是凜然大義。
孫觀漢先生最近賜給我們另一個新的觀念是,他猛烈抨擊傳統文化中「情」「理」「法」的價值標準,認為一旦進入法律程序,絕對不可以再考慮「情」「理」,而只能就「法」論「法」,否則中國就永遠墮落在人治社會,不能升級到法治。他曾在台北「民生報」撰寫「法!法!法」指出中國人必須有「法法法」的聖潔觀念,才能建立一個現代化國家也可以說,醬缸之所以難以撞破,難以澄清為泉水,就因為中國人,尤其是當權者,畏法如虎。我把他的話收進「資治通鑑」,作為「孫觀漢白」,希望他的思想,能更深遠的教育我們的後代。
孫觀漢先生是那麼平凡,普通人幾乎看不見他:那麼謙卑,普通人可能把他當作一個不識字的莊稼漢;這和他那大海樣汪洋的胸襟和見識,是多麼的不相稱。也正因為如此,我深敬愛他。
一九八九年八月台北「文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