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老圃
廖中山
文化界常把「孫觀漢」三個字的前後,加上一些:中國原子科學之父、世界知名的物理學家、第一個測出月球自行發光的人……等封號。不管他本人或是別人如何想,從今以後我定要稱他為「老圃」。
你算那棵蔥!對啦,我就是他菜園裡的一棵瘦小的蔥─買菜時奉送,不能單獨上盤,只能在各式菜肴裡用作一味可有可無的配料。
我寫這篇雜感的動機,是否有「我的朋友胡適之」的心理?老實說,不完全是,可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到底有沒有?我也不知道。我是個無法完全了解自己的人。
我沒有受過完整的基礎教育。除了賴以謀生的一點雕蟲之知外,有關各種科學、文學、藝術等方面的知識十分貧乏;因此,對於一些正統學術性的文章和書刊根本看不進去─多半是因為看不懂。又因為生平無大志,所以對一些敦品勵志、成聖立業的宏論,亦無興致。平常只喜歡看一些沒有太大學問,卻有豐富感情的雜文閒書。
十幾年前曾看過幾本柏楊的雜文,當時是以消遣的態度,只覺得好玩而已!兩年前,從「柏楊和我」看起,才逐漸聞到自己身上和四周發散出來的陣陣醬氣,同時也看到一個雜草叢生的菜園。我特別喜歡神遊孫老圃的菜園。每當拿一本「菜園……」給朋友看時,雖然有人會說:你怎麼老是菜園這、菜園那的呀!可是還是有很多人喜歡走進菜園裡逛逛。
我是個勉強及格的天主教徒,平生最大的願望是去一趟羅馬;近兩年來又多了一願─見孫老圃一面。
雖然沒有齋戒沐浴,卻抱著朝聖的虔誠前往新竹。七月四日上午,比約定的時間早半個小時到達清華大學百齡堂的大廳。正在教小女兒在她的照片上簽名時,老圃拿著一些影印文件(我去年底寫給他的信),笑咪咪的進來。
跟著他到了樓上,原來準備好的腹稿─談話要點、應對詞句等,全派不上用場。也不知話題是如何開頭的,他一面忙著倒水,並拿出他家人的照片簿給我們看,又忙著給孩子找畫筆畫紙,拿荔枝、糖果;一面回答我忽東忽西的問題。我們毫無顧忌的話家常、談家醜;當論及在社會上工作、生活的感受時,我常會顯得十分聰明的搶著表示自己的見解,武斷的作出結論,他只是樸拙的點頭應是;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真是聰明得過分了!
從許多報導文章中,早就知道他不拘小節、平易近人等常用來讚美大人物的字眼兒。不虛此行,應該是意料中事。可是再也想不到彼此之間的年齡、地位、智慧、學問等差距,從見面的瞬間,立刻化為烏。有這樣的見面那裡有半點「虔敬」「莊嚴」的朝聖氣氛,也不像是「見」什麼大人物,簡直就像是去看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友嘛!
我妻和我都是在童年時期就失去父母的照顧。十六年來;小家庭中充滿了夫妻、子女之愛,獨缺一分長輩關愛之情。如今,年歲日增,對這種親情的孺慕越發的渴望。前些年,有一位老師視我如子,使我十分感激。現在回憶起來,和先師相對時,仍是尊敬的情分太重,始終無法達到「親」的地步。這次從孫老圃那裡,使我體會到只有在農村裡才可能得到的「鄉下人特有的那種」親情。
十點多鐘離開百齡堂,在烈日之下並肩漫步。老鄉親(浙江與河南的老鄉)一路指點描述校園的草木。在人工湖涼亭裡小坐後,他一直送我們走出側門。是我一再阻攔,他才在馬路邊停下來看著我們抱著女兒穿越馬路。
小女兒奉命吻別孫爺爺時,用小手擦一下被吻的腮幫;老人家對稚兒的無禮,視若無睹。
我們在小店買公車票時,他一直站在馬路對面,以慈祥而憨厚的笑容,頻頻向我們揮手。經過我多次的用手勢請他回去,他才依依不捨的轉過身去踽踽而行。剎那間,朱自清那篇「背影」裡的畫面浮現在腦際,這是我三十多年來不曾有過的感受。在回程中,我妻和我有著無法描述的回味與滿足,感謝、讚美這種美好的人生。
「我是逃難來的!」老圃淡淡的述說他的長子因藥物中毒傷到神經以至於無藥可治;每當病發時,會有自殺或殺人的衝動,目前在州立的療養院內接受觀護;但因他十分聰明,常常會私自逃出來在外流浪。老人家滿面憂傷的說:「在這裡常盼望,卻又害怕接聽家裡打來的電話。」
我自己近年來常受思母的痛苦折磨。因為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深深體會到「父母思子」遠比「子女思親」要痛苦千倍萬倍。孫老圃的現況,雖非我自身感受,也可以想像到他精神上日以繼夜的折磨是如何的劇烈。
中國人的醬性恐怕要再過一百年或者兩百年看看能不能有所改變!這是他返鄉(大陸)後發出的感嘆。許多婆婆媽媽的嘮叨話,在『時報雜誌』(從八十期起)上連續刊載。有心的中國人,都應該看看這位出嫁的女兒對娘家的兄弟姊妹侄兒侄女們因關懷與愛人所產生的傷感情懷,是如何的誠摯,多麼的無奈。
為了好奇,也有那麼一丁點的關心,我問起他的那些好友(我一個都沒見過)的近況;當談到他所鍾愛的一位好友隨環境而改變時,無限的哀傷又呈現在他那雙似乎有點癡情的眼中。他把她改變的原因歸之於地氣。他的心胸是那樣的寬厚。對一切拂逆的人和事,沒有責難,沒有怨言,最多只是暫時的失望,卻永不放棄希望;耐心的、傻傻的等待這些缺點會慢慢的改進。我自問不僅無法像他這樣沒有怨尤,甚至做不到像梁寒操先生頌揚驢子「不怨不尤」的德性;但願我今後能面對四周許多的不如意,力求「少怨少尤」。
家事、國事、天下人性的罪惡事,再再的啃嚙著這位樸拙多情的老人。如此無窮盡的哀愁,豈是這一葉扁舟所能載得起的!願蒼天佑他,給他足夠承擔愁苦的力量;讓他能將這顆輕輕而永遠不變的愛心,廣及每一個中國人。
「你們把我太神化了!」當他聽到我由衷的讚美時,搖搖頭輕聲的表示他的抗議;這也是在一個多小時的初次相聚中,唯一表示反對的意見。是的,我所面對的既不是神,也不是聖,是一位道道地地的凡夫俗子。如果要找出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比別人多長了兩顆心─赤子之心和無限的愛心。
我常想他對中國對世人最大的貢獻,不是在科學上的成就,因為他所有的發明與發現,沒有他,別人一樣可以做得到;但是,像這樣對國人對世人一直能保持這種純真的愛心,而且是愈老彌堅,在現代的讀書人之中,卻是少之又少。試想,像他這樣功成名就的尖端科技工作者,誰肯為一個毫無關聯的文字之交,十年如一日的付出精神、金錢、犧牲自尊、流出許多至情至性的眼淚!誰肯在高度文明的生活中,想到中國人的廚房和毛坑!有幾個整日在鑽研高深學術之餘,能潛心探討如何改中國的醬氣!世界上又有多少旅遊者看到雄偉的萬里長城和金字塔,會為那些被迫害的工人感到心痛。
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菜園枯坐,神交苦難中的今人和古人,這就是孫老圃與眾不同的地方。
中國「清高」的讀書人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以我看來,和孫老圃這樣的讀書人交朋友,不論你是鴻儒或是白丁,凡是願意接受及付出愛心的中國人,都可以成為他的朋友、親人。
最後我要再說一遍:孫老圃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愁之情的平凡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更不是神。雖然他有顆無限的愛心,他也會渴望被愛。因此,我希望有心的中國人,趁著回娘家避難的期間─半年或一年,多多親近他,淡淡的永遠的愛他。
九八一年七月十日夜
摘自星光版「迷你思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