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楊和孫觀漢
丘惠中
柏楊身陷囹圄,據說在火爐般的斗室,或蹲牆角,或坐地下,膝蓋上放著糊成的紙板、滲和汗珠,窮九年獄中生涯,終於逐字完成了三部書稿,即「中國人史綱」、「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中國歷史年表」。
出獄後,他曾經用沈重的語氣表示:「這三本書,如果付梓出版,第一部我要獻給孫觀漢先生,中外古今,亙古以來,只此一人。歷史上只有一個左拉可以與他相比,但是我覺得他比左拉更偉大艱苦,他十年如一日,為我付出了眼淚、時間,金錢和尊嚴。」
柏楊進一步解釋:「中國五千年歷史中找不出一個可以和孫觀漢先生相比的人。左伯桃、羊角哀廟亭血食。管仲、鮑叔牙標榜史冊。劉關張的結合成為流傳後人最久的佳話。吳漢槎、顧貞觀的鳥頭馬角,寫下感人肺腑的詩篇。不過,他們原來已都是親密的朋友。只有在西洋歷史上記載一件,那就是法國的左拉。當屈里佛斯被誣以謀反,囚入監獄後,跟他素不相識,在行徑上也風馬牛不相干的文學家左拉,他發表千古不朽的『我控訴』一文,最後在權勢的迫害下,逃亡海外,但他奮鬥不懈。跟觀漢先生一樣,他們不是為了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為了正義、真理、公道、人權。」
柏楊何以如此感恩於孫觀漢?而孫觀漢又是何許人呢?
原來孫觀漢博士是一位旅美的科學教授和研究學者,一九五九年曾受聘回台灣幫助清華大學復校,首任原子研究所所長,並裝設第一座原子加速器及原子爐。他曾先後三次回清華大學任客座教授,不是受國際原子署,就是受美國原子委員會聘請。孫博士在美國擁有四十多種專利權,其中超過二十種得到世界專利。他是用閃爍計數計測定中子的第一人,也是用隕石粒子測出月球自行發光的第一人。他目前負責西屋公司的原子研究工作,在國際上享有崇高的科學地位。
他與柏楊的友誼始於神交。他最被在美國獲得一本柏楊的「怪馬集」,馬上被他深刻的分析力所吸引。他在給柏楊的第一封信中如此表示其閱讀感受:「你的觀察、見解和閱世之深刻,你的世界知識之豐富,分析之透徹,思想之大膽勇敢,青年的血性,壯年的成熟,老年少有之精力,真令人佩服。多次閱讀你的大作,常不禁拍床拍廁拍沙發而笑,笑而後思,思而後嘆,深嘆後有時還眼濕!」
他在一九六五年十月即表示若有機會回台,一定要到柏府外徘徊,看看「為什麼在這樣簡陋的破屋內,能產生這樣偉大的作者?」而他的確於該年十一月間受公司派往港台一行,可惜卻未有機會與柏楊先生見面。
後來,柏楊先生因文字獄被囚綠島,九年零二十六天,妻離子散,他卻日夜為營救柏楊而奔走不懈,這種難得的情懷與精神,使柏楊深深感動。而他如此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伸冤,一方面是對柏楊個人的賞識與愛護,另一方面也是出自一片愛國的熱誠。因為他視柏楊為難得的問題分析家,在其銳利眼光的透視下,一切民族劣根性與社會弊病皆無所遁形。他為國家有這種人材,才能知道改進,整個民族才有前途。可惜當局卻並不這麼想。這也許就是孫觀漢為柏楊一案,對當局頗不諒解的綠故吧。據說,他於柏楊獲釋後,曾專程回台探問,許多要員想見他,他均避而不見。
柏楊是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脫險的,孫觀漢則於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三日抵達台灣,八月八日返美,前後十七天,天天相聚。而他之所以在柏楊出獄後一年多才回台,乃是因為他曾要求柏楊到美國相會,但柏楊卻無法出國之故。
孫觀漢對柏楊的愛惜與關心是無微不至的。當他聽到柏楊在綠島撿煙屁股的事。他哭了,當他知道柏楊的右膝有毛病,即送給他一個小電毯,供冷天時治酸痛之用;而當他獲悉女詩人張香華將與柏楊締秦晉之好,他即自認作張女士的娘家人,要新娘子「好好愛護柏楊」,同時,也要柏楊「小心愛護我們的女兒」。
孫觀漢說:「我為柏楊流過太多的眼淚。」
柏楊則說:「我希望我並不是柏楊,我希望我是一個旁觀的人。我要哭著唱出讚美他的歌──勇者的畫像,道德勇氣的化身。」
孫觀漢的心願是:(一)願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多快樂,(二)願柏楊生生多壽多樂多寫作!柏楊的肺腑之言為:「蒼天可鑒,為孫先生,我死而無恨。」
因此,有人把柏孫之交,譽為「古今中外罕見的傳奇故事」,但我卻把柏孫之交看作是最美麗的詩篇,它顯示人性的呼聲,也是「愛心」的至高表現。同時,它也證明:當真理尚未泯滅,人類還是有希望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七日吉隆坡「南洋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