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心與關照
周原
十二月三日晚上,我們去拜望孫觀漢先生。在這以前,我僅曉得清華大學的第一座原子反應爐是由孫先生幫助設計建造的,享有「中國原子科學之交」的讚譽,再就是孫先生也常寫文章,平樸自然而又具真知的散文。
孫先生住在三普飯店,晚上十一時的冬夜,已是深沈,我們到的時候,擔心孫先生已經就寢,但當我們踏進孫先生的客房,卻是高朋滿座,有柏楊夫婦,自立晚報的羅祖光副社長,陳宏正先生,及梁上元小姐等。
孫先生的年齡應在六十五開外了,但孫先生的手握住我的手時,一股強而有力的溫暖,傳達過來,頃刻間,一種應屬於年輕的熱忱,洋溢在我的心中。
孫先生的客房是小了點,在一番客謙的堅持後,孫先生斜靠在床上,繼續著不拘形跡的聊天。一開始,我甚感拘謹,因為他的朋友們都直呼他「觀漢」,但很快我就體會到忘年的純真,在小小的客房所充滿的真摯。今天,是何等的難得,而孫先生靈感式的言談,所散發的智慧,又如潺潺清泉在我的心裡,不斷的流動。
「我每次回臺灣,看到臺灣的經建成果都非常驚人,能維持百分之八以上的成長率,是很了不起的。但我覺得臺灣精神的提昇,不能與物質生活的享受相配合。」
孫先生在國外居住多年,對西方物質文明的進步所造成的弊害,有深切的瞭解,他對臺灣的隱憂,也正足以說明他中國前途的關切。尤其是孫先生,一位成功的科學家,他能觀察到社會文化的整體層面,他的睿智就不是一般泛泛學科學的人所能比擬的。
當孫先生被詢及中國科學應如何突破現狀,迎頭趕上時,孫先生語重心長的說:
「主要是觀念問題,傳統中許多要不得的觀念,還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覺的流露,如對權威的依賴,使子女在父親的個性中隱沒,使妻子的地位在丈夫的輕視下毫不被敬重。面對事情的處理態度也不真確,胡適之先生所寫的差不多先生傳,就是一個好的說明。」
「還有髒亂,以廁所來說,今天無論臺灣、大陸公廁,都令人不可忍受,大陸上專屬外賓使用的廁所,一樣如此。」
這些看似小問題,其實就是缺少科學中精確、秩序的觀念。我們大聲疾呼這麼幾十年,我們的基本態度卻少改變。孫先生平平凡凡的提出來,實是社會科學落後的癥結所在。
「對女權的不尊重,這件事只要稍微注意一下,時刻都可在我們朋友中發現。我在美國有位朋友,當我問他有幾個孩子時,他回答說沒有,只有兩個女兒。我聽到他的答話,忍不住對中國人這種不自覺的陳腐觀念的流露,感到沈痛,類似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像臺灣交通的紊亂,十足顯示了對生命的忽視。生命在中國何時才能被尊重呢?因為生命的被尊重,才是尊嚴的基石,個體的存在與價值才能真正的被估量,民主自由的真諦才能發揮。」
自由、民主是當前我們努力的方向,忍不住我又問孫先生對臺灣目前很多雜誌,他們的言論也經常提到這個問題有何看法時,他連說:
「我們隨便聊聊,不談政治。不過若以美國為例,他們的民主不是這個樣子。他們言論的尺度有一個社會共通的無形標準,這或許與他們法治精神有關吧!」
孫先生的一番話,在較重的江浙口音中,雖不能每一句都聽得很真切,但他的原意,卻將我們帶入嚴肅的思維裡去,這時柏楊先生為了打破一時較嚴肅的氣氛,半開玩笑的說,每次開車出去,都怕回不了家。高上秦先生出自一片讚美,說柏老的開車技術,他最安心,他坐在太太的車裡,有時都會著急,而在柏老的車裡,從沒這種顧慮。柏老很快的接著說,這是因為上秦缺少對我的愛心,於是一片笑聲在每個角落微蕩開來。
這時電鈴又響了,出版家沈登恩先生帶著他出的孫先生的再版書「菜園裡的心痕」進來,自然的,我們翻閱著孫先生的這本不到一年已發行兩版的文集,封裡一張由攝影家蘇宗顯為孫先生拍攝的照片,我們不約而同讚賞起來,它完全呈現了孫先生的內涵,孫先生天真的微笑,明澈的眼神,我們看到了真誠與美的奇妙結合,正如他在書的扉頁所標示的;有心的地方就有愛,有愛的地方就有美。與他的雜文中辛辣的關懷所透出的溫暖和灼見相呼應。
當我們問及今天臺灣出版界的蓬勃,是否顯示了臺灣在文化開拓上的努力時,孫先生的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孫先生又接著說還要看內容。這句話又值得國內出版界深思反省了。當再被詢及,這次回國,孫先生都看了些什麼書時,孫先生舉出幾本柏楊先生的大著,孫先生的年輕朋友的聽了提出抗議,說孫先生太偏心了。孫先生即刻下床,在衣櫃裡找出了一本書名為「素素,你的日子呢?」拿給我們說 :
「你們看看,這本書,你們都沒看過,而我有呢。」
這是一本類似休白里小王子的書,小王子對愛的詮釋,又再一度的讓我們體會到孫先生對人生、對自然,對人與人之間關懷的用心──「在患難的世界中,我得天獨厚,有一個小小的菜園。在這裡我欣賞自然的純美,洗滌塵世中的庸俗,並誠探著企求了解人間的意義。」
三普飯店十二樓窗外的霓虹,一盞一盞的黯淡了,隔天孫先生要到花蓮去看在冬天依然碧綠的原野,我們不得不告辭。走出飯店的大門,羅副社長告訴我們,孫先生希望不久的將來自美國西屋公司退休,到臺灣紅十字會每天義務工作半天,或是住在大學校旁,指導學生做點研究,談談人生,談談他心痕的鏤刻與平撫。雖然目前孫先生因西屋公司的慰留,未能如願,但我深信,孫先生不論在那裡,即使天涯,他,身為中國人,對中國的熱愛,所引起的迴響,必定築一道心的長城。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八日臺北「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