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伯伯給我的印象
薛俊枝
我和孫伯伯認識的時間甚短,是因為讀了他編寫,在香港出版的「柏楊和他的冤獄」巨著,深受感動,從此開始書信和電話往返,經常互通消息。二年多來,一共見過四次面,除第一次我們單獨相聚之外,其餘都是在人群環繞的熱鬧場合裡。
第一次見面是一九七八年暑假,大概是七月底。這是他第一次決定要親自到臺北去看看柏楊先生的真正生活情況,因為他一直不放心柏楊經過九年二十六天的牢獄生活之後,會不會有任何無法復原的傷害與改變。當時正值暑假開始,來往臺北美國的飛機,班班客滿,訂不著座位,他只能登記在「等候」名單上等待機會,在匹茲堡等了二天,沒有下文,他決定到洛城來試試運氣。
在約好見面的那一天,他一早就到了洛城,為了不給我添麻煩,自己在機場附近找妥了旅館,吃了午飯之後,才打電話到我公司來,告知我他已經到了。匆匆的離開辦公室,到旅館去接他,心想機場附近的大小旅館極多,怎麼這家旅館的名字從未聽到過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旅館與他的房間,還未來得及敲門,他已經笑容滿的迎了出來,即刻報名:「我是孫觀漢!」
這第一次見面的印象,令我十分驚訝,終生難忘。他腳上穿著一雙麂皮的短筒靴,大概是為了走路方便舒適,一套樣式與料子都極普通的衣服,襯衫的前部紮在褲腰之內,後部卻拖出長褲之外,嘴裡還不停的嚼著口香糖。我遲遲的不敢確信是一位聞名全世界的偉大科學家,但那口熟悉的「紹興國語」確是不容人懷疑的!
進到房間裡坐下,發現滿床都是「柏著」,我還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已經像是對一位熟悉的老朋友似的,滔滔的談起柏楊的近況來了。一個小型的帆布箱,一個手提的旅行袋,一個紙袋。半天之後,翻出了一大疊照片,獻寶似的捧給我看,原來是柏楊旅行、結婚的照片。
「妳看柏楊看起來還年輕吧!他染了頭髮,看起來好像只有四十歲,他的身體健康,新娘子好漂亮,妳看這是他們在臺東,妳看……」
就這樣,以柏楊為中心,很自然的開始暢談一切了。
照片尚未看完,他又掏出一卷錄音帶來。
「照片帶回去慢慢地看,妳家有沒有錄音機?我們去聽柏楊講話,還有他唱的『老黑爵』!」心想這位科學家性子怎麼這麼急呀!柏楊怎能這麼好福氣,碰上個這麼賞識他的朋友?
和孫伯伯談話,最初會覺得十分吃力,因為他的「紹興國語」十分了得。雖然們時常在電話反覆練習,面對面的時候,依然會有不著頭腦,瞪著眼發楞的情形。常會答非所問,中英文合併,一再的重覆,當然我們的內容是離不了「柏楊,柏楊……」
回到家之後,由於他經常說嗜好杯中物,所以立即獻上「白蘭地加冰塊」一杯,他慢慢的啜著酒,一面四下打量著我的家、我、我家的大狼狗,最後幽幽的說:
「你們家誰愛喝酒?」
「我和光啟都不會喝酒,我連一口都咽不下去,光啟苦練數年,頗有成就,已由一茶匙進步到一湯匙了。」我覺得我回答的十分幽默得體。
「既然都不喝酒,為什麼要裝一個酒吧臺?」
這一駁轟的我有些眼冒金星,半天才說:「酒是朋友送的,酒吧臺是原來房子裝好的,我們常用來吃飯,我不能把它拆了呀!這樣不是很漂亮嗎?」
他想了一會兒,又問:「妳很漂亮,妳住的房子也很漂亮,妳說內在美重要;還是外在美重要?」
「內在美重要,外在美也重要!」我毫不猶豫的答道。
「我以為內在美重要,外在美沒有什麼關係,影響不到內在美。」我想他對我的生活方式,不甚滿意。
「我認為我們有權利追求美的生活,我和光啟不會汲汲營營的去追求過分的物質享受,但若是有機會能使我們過的更好些,我也決不放棄。我從貧窮裡來,決不願意再回到貧窮裡去,因為我嚐過貧窮的滋味與悲哀!」
就從這個題目,我們開始了一連串的辯論,最後孫伯伯下了結論:
「我說不過妳,也許妳是對的,但是妳不要忘了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的人,需要幫助。妳去找幾張照片給我,我帶去給柏楊看看。」
檢出了幾張近照給他,順手拾起一張狗的照片:「讓柏楊看看我們的寶貝帥帥!」
「這張照片我不帶,我最討厭狗了,人都吃飽,還要給狗吃的這麼好!」尷尬的縮回手來,望著那張堅毅的面孔,想要再辯一場的念頭,也打消了。
整個下午,我們討論,聽柏楊的錄音帶,談平劇,還為柏楊做一卷我們談話的錄音,後來我們彈琴,我為他彈了幾道他愛聽的老歌。他最喜愛的是柏楊在獄中經常唱的「老黑爵」,他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沈思。我們一遍又遍的彈著、聽著。我知道,他的心神早已飛到遠方的臺北,他巴不得立刻能看見柏楊,安慰他這個歷經折磨的好友。我非常的感動,也為柏楊慶幸,能擁有如此知己,一生足矣!
我們一直地談到深夜才送他回旅館,臨出門他問道:
「妳能不能送我一個紙袋,我的東西愈來愈多,裝不下了!」
那趟回臺北,他並通知任何朋友,包括柏楊在內。他一直猶豫不定是通知好?還是不要通知?與我商量時,我說:
「臺北地方大,街道多,你若是熟悉一點,下了飛機直奔柏府拍門就是。若是完全不熟,應要有人接你才行,最好是別通知他,給他一個驚喜。」
想了半天:「妳這個主意好,我還是不要通知他!」
在送他回旅館的路上,他一再的抱歉:
「喝了妳那麼多的好酒,我還抱怨妳的酒吧臺!」
第二天,他又未能搭上飛機,只得又匆匆的趕回匹茲堡去等,終於在一個月之後到了臺北,他還是通知了柏楊,離開臺北近二十幾年,的確想不到臺北的改變已到什麼程度了。
這次見面,相聚時間最長,我們談的也最多,他鼓勵我要常寫文章,追隨柏楊站在一樣陣線上與醬缸戰鬥,多讀柏著,減少生活上的醬氣,盡量的多保留一些赤子之心。這番諄諄的教誨,使我汗顏,愈發覺出他的智慧、偉大,自己的自私與渺小,很後悔那場膚淺無知的爭執。
第二次見面是今年(一九七九)元旦,我們事先約好要在臺北柏府過陽曆年。在場的有羅祖光夫婦,陳麗真夫婦,姚安莉小姐,及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先生。柏楊大概是一時失察,讓柏楊夫人張香華大展藝,雞鴨魚肉及各式海鮮,外加姚安莉的「菜飯」,佈滿一大桌,那天梁上元正巧有事,未能趕來參加,柏楊的一些患難朋友,幾乎全在。柏楊一聲「開飯」令下,滿桌的飯菜立刻席捲一空 。
我們快活的在一起吹牛、吃東西、唱歌,從中午一直的吵到夜裡,柏楊嚴禁孫伯伯喝烈酒,僅供應啤酒與汽水,我特地帶去的一瓶「白蘭地」,使孫伯伯眼看著不能喝,饞涎欲滴。因為長途旅行的辛勞,他一直靜靜的靠在沙發上看我們叫嚷。像一個家長,滿意的、慈愛的放縱的看著他的孩子,任他們去胡鬧,不時微笑地提醒我們:「再吃一點」,「再喝一點!」
這個聚會若是沒有他在,或許我們也熱鬧不起來,孩子們調皮搗蛋,不正是向「大人」顯顯他們的本事嗎?我們的年齡都過了「孩子」的年紀,濃郁的友誼氣氛,活潑熱愛的情緒,使我們變成了一群快樂天真的孩子。忘了年齡,也忘了眼淚,只有歡笑、溫情。這大概就是孫伯伯頻頻提醒不要遺失的「赤子之心」,是我值得紀念的一天。
第三次見面是在梁上元的家中,梁太夫人在家設筵為孫伯伯接風,我也沾光趁機去叨擾一番。
上元的先老太爺均默先生,不但是國內外有名的學者,也是一位風雅的美食專家。一直隨侍默先生的廚師莫師傅,手藝高絕,使我嚐到了一席美味難忘的廣東名菜。與梁太夫人及上元尚是第一次見面,實在不好意思開懷大嚼。孫伯伯與柏楊看出我的饞相,頻頻往我盤中夾菜。感激的,低頭猛吃,絲毫沒有拂逆他們二位的好意。由於口腹十分忙碌,未能騰出時間來相談,這頓飯吃的極為暢快!
飯後,體康又從辦公室趕來為大家拍照,柏楊與上元不滿一歲兒子搶一支「花喇捧」玩具,使大家笑成一團。
這天孫伯伯要去臺灣電力公司,我沒經思考的話衝口而出:
「他們是不是要請你去設計核子發電廠?」
「不是,不是,我只是去幫點小忙!」他慌忙謙虛的解說,換上我,大概早就嚷到全世界都知道了。
這次見面,相聚時間不長,何況我都忙在「吃」上,有了吃,什麼都不顧了。
第四次見面是在臺北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大門口,我與幾位好友同去觀賞名伶王復蓉及其夫婿的義演「鳳還巢」。散場之後,我們站在門口等車,預備到哈元章老師家去吃火鍋。孫伯伯老遠的跑來打招呼,高興的好像是遇到一位甚久未碰面的老朋友,又介紹與他同來的朋友。沒有多少時間說話,我就被朋友拖走了。這次見一直使我慚愧不已,那份誠摯的笑容,至今浮動在腦中,揮之不去。
孫伯伯曾批評過我:「有些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在對人的修養與熱誠上,我確與孫伯伯及柏楊相差太遠。以前他常從匹茲堡來電話,關懷的詢問生活或寫文的情形,我每次都是在廚房裡聽電話,因為一、二小時的談話中,我可以一面聊天,一面做其他的事,很少能專心一意的和他說話,逼得他現在只肯寫信,不再來電話了,偶爾來的都是寥寥數語作罷。回想起來,非常歉疚,在爭時間講效率的生活情形之下,又加上我對五花八門的興趣都愛插一腳,使我生活的格外忙碌,養成這種壞習慣。在孫伯伯與柏楊的榜樣前,大概不改都不成了。
今年(一九八○)暑假,張香華來美旅遊,原計畫在洛城停留一週,我們極力的邀請孫伯伯也來,與我們同聚些日子,無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不但沒有把他拖來,反而被他拖走了香華。孫伯伯為她初次來美,悉心的為她安排了許多節目,使她暢遊東部。
綜觀四次與孫伯伯見面的情形,他留給我印象是:對社會,義無反顧,堅毅不屈;對國家,苦心衡慮,鞠躬盡瘁;對朋友,彬彬君子,高誼雲天。以他的地位與成就來說,他若對我擺擺架子,或說些漂亮的話來應付我,我想我不會覺得驚訝奇怪的,因為我所遇到的一些朋友中,有許多都如此的。
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於洛杉磯
摘自星光版「牛刀初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