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了的女兒
徐訏
孫觀漢先生是一個有成就的科學家,關於他的種種,很多人已經介紹得很詳細了,我所想說與能說的,恐怕無法比他們多。因此我這裡只好說點題外的話。
近些年來,我也好幾次到過臺灣,常常碰見許多美國華人,這些美國華人,在他們的言論與行動上,總使我想到童年時在鄉下所見到從上海回家鄉的一些上海人。這些上海人大概可以歸納為下面幾類:
一、少奶奶型──她大概是三十歲左右,打扮非常時髦;她的父母是鄉間的小地主,她回來當然是省親。父母在她回來,前早已經向左鄰右舍宣揚。回來的那天,大家都在盼待;終於她從一頂轎子裡出來了,許多鄉下人為她抱大小的行李。她帶了許多衣料用具、食物給她的父母,新奇的玩具給她的弟妹,也帶了大小的禮物給親疏鄰舍,於是親疏的鄰舍請她吃飯。她講的總是一上海經,上海的樓高,馬路寬;上海的人聰明,上海的魚從各地飛機運來,上海的雞是外國的雞種,上海的月亮特別圓。有人說,蔬菜終是我們鄉下新鮮吧?她說上海的蔬菜比鄉下乾淨,因為人家早已不用天然肥料。她唸完了上海經,又對她的父母唸丈夫經,丈夫怎麼怎麼忙,打牌越打越大,應酬越來越多,生意越做越大。唸完了丈夫經,已是三、四天以後了,她開始怪母親不太衛生,嫌父親隨地吐痰,說妹妹舉止不夠大派,又罵弟弟指甲不剪,頭髮不洗。一星期後,她說她真是住不慣鄉下,沒有抽水馬桶,沒有電燈,沒有冰箱,沒有自來水,……還有,她沒有說,那就是沒有丈夫。可是她母親可知道這點,「妳還是早一點回去吧,他一個人在上海……」於是,沒有幾天,她回去了,鄰居送她雞,她收了;送她蛋,她收了;送她瓜,她收了……。
二、風塵型──她大概有四十歲了,胖胖的,白白的,嘴裡含著牙煙嘴,說一口蘇州腔的上海話,手指上是鑽戒,手臂上是金鐲。她父母早死,寡嫂守著幾畝田,十幾歲時候,有人帶她到上海,十年前曾經回來一趟,這一次又是十年才回來了。這次回來是為哥哥造墳,鄉下人都誇讚她真是一位好妹妹,她不說鄉下髒,也不說上海好;但她說鄉下苦,上海舒服;上海早上不必起床,下午就有牌打,晚上總是看戲跳舞;上海賺錢容易,只要有點小聰明,隨隨便便就可發小財。她為哥哥造了墳,入了穴,請大家吃飯,她沒有大包小包禮物送人,但她出手豪爽,對幫過忙的人都是送現金。事情辦完後,大家也都熟了,她開始出來交際,地主家有不少閒人,自然很容易湊上打牌。牌桌上她總是唸她的上海經。於是鄉下人都相信她在上海路熟人熟,生意熟,希望可以提提他們的子女弟妹。她滿口答應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但是,她接下去說,男孩子不免要慢一點,如果女孩子的話,包你兩三年以後可以同她一樣,要甚麼有甚麼了。……
三、老太爺型──老太爺大概六十開外了,家裡有一百多畝地,太太多前死了,留給他一個兒子,他先是賣了些田,讓兒子在上海做生意。他自己續了絃,一直住在鄉下,可是十年前第二任太太又過世了。那時兒子在上海生意很發達,所以就對老太爺說:「爸爸,你一個人,還是住到上海來吧。」於是這位老太爺跑到上海去住。老太爺住上海,太寂寞,起初時信相「同善社」,打坐拜佛祖,社友聚會,打打小牌,吃一餐。後來認識多了,牌越打越多,佛祖越拜越少。於是碰見壞人,進了騙局,負了筆債,最後他兒子替他還清,可是兒媳婦再也看不起他。後來,不知怎麼,大概因為太寂寞了,他對家裡女傭人起了念頭,女傭人告訴他兒媳婦。他7就再也住不下去,好在鄉下還有些地,一點祖屋,他就搬回鄉下來住。他說「上海!上海現在越來越洋派,我真看不懂,男不像男,女不像女,海灘上一對一對的都不穿衣裳。對父再不知道甚麼是孝,對長輩再也不知道有敬。文化沒落,道德淪亡。他們只知道科學、物質,再也沒有精神生活。所以我喜歡鄉下,鄉下我們至少有我們的祠堂,祖祖宗宗都死在上面。上海,再下去就完了,甚麼都相信洋人,學堂裡讀的是洋書,四書五經都看不見了。所以上海灘上,天天有搶有偷,女人也不要臉,到處都有拉客的野雞。我們如果再不提倡孔子、孟子的道理,我看再過幾年,中國就沒有了。我真後悔,聽那畜生話,搬到上海去;空氣又壞,吃的東西都是冰箱裡的冷藏貨,我差不多三天兩頭鬧肚子,晚上又吵,不是對面打牌,就是隔壁開著收音機,這麼些年都沒有睡好過。……你說科學害人不害人?其實,我們中國甚麼沒有?他們說民主,孔夫子孟夫子不是早講過民為貴的道理?他們所說科學,我們中國早就有過,只是他們不知道罷了。相對論,我們中國的對聯,多好,天對地,花草,明月對清風,不就是相對論麼?聽說有一位叫做孫觀漢博士,說發現了月亮上有光,你說笑話不笑話,月亮上有光,要他發現?我們的嫦娥在上面住了幾千年,她難道天天晚上不點燈麼?……」
許多我在臺灣所見到的美國華人,似乎也都不出這三個類型。
但是孫觀漢先生自稱是出嫁了的女兒,卻竟無法歸納在上述的類型裡。
他愛國家,愛每一個朋友,愛每一個青年,他愛勞動,愛守信,他追求善,他追求美,追求真。但就在他的追求之中,他開始自慚,開始自責,開始有許多問題,他無法解答,他徬徨,甚至不安。他陷於不安,也許是在痛苦的矛盾中。
他一面可憐臺灣的落後,一又一定要解釋光明就在前面;一方面覺得中國有希望的青年應該到西方(特別是美國)去進修,一方面又覺得他們應該留在中國「頁獻」些甚麼;一方面他相信西方的科學與民主,一方面又怕失去中國傳統的寶貴東西;一方面他覺得所謂現代精神是西方的,一方又覺得「古已有之」的說法或許也有道理;一方面慶幸自己受最進步的現代科學教育,一方面又怕自己失去中國的傳統;一方面他想參加討論甚至解決中國的許多問題,一方面他自慚自己「已經是出嫁了的」女兒。
這是一種可憐的心理,是無法解脫的一種困惑。這種困惑,在我記憶之中,只有一種老太太型,幾或近之。
老太太是一個寡婦,她相信佛,長年茹素,但並沒有削髮為尼,她有點錢,買了一個庵堂,讓兩個尼姑主持,自己享享清福。她自以為看破紅塵,與世無爭了。但她忘不了他的兒子,兒子早已成家,有了孫子孫女,老太太一年免不了到兒子家裡來住一、二個月,自然她早已愛上了孫子與孫女。但是她看不慣世事雜務,也看不慣兒媳婦懶惰,看不慣家裡雜亂與骯髒,她也看不慣兒子工作太忙,應酬太多,晚上回得太晚。她覺得兒子的家裡許多事情的安排與每個人的習慣都要改革;兒媳婦不該那麼晚起身,孫子孫女冷熱不夠當心,晚上不該讓他們晚睡;孩子的衣服東放西放,要甚麼找不到甚麼……她甚麼都想出主意,甚麼都有意見,尤其孫子孫女的生活,她越管越多,越說越煩,最後終於與兒媳婦有點不愉快了。於是她恍然大悟,自己是遁入空門的人,何必管下一代的閒事。第二天她就結了包袱,回到庵堂覺得一身清淨。庵裡的尼姑們問到她兒子,她不免發點牢騷,說兒媳婦又懶又髒,兒子也怕老婆,孫子孫女沒有人管,不過她是已經遁入空門的人,也不想多管,「眼不見為淨」,不看見也少煩惱。這樣,隔了三、四個月,於是兒子帶了孫子孫女來看她,送她一些素糕素餅;她把素糕素餅請同庵的尼姑吃,一面就驕傲地說兒子多麼孝順,孫子孫女多麼可愛;又隔了三、四個月,兒媳婦來看她了,說她為她織了一件毛線衣,特地為她送來。並請她年底去過年。兒媳婦走後,她把毛衣給庵中的尼姑看,大家誇讚她兒媳婦孝順,毛線又打得好。這樣了兩個月,離年底還很遠,她就回到兒子家裡去過年了。……
大家都羨慕這老太太好福氣!
但是老太太竟有一種無法解脫的困惑。
我想,孫先生的困惑自然要比這位老太太太複雜,但是類型是一樣的。孫先生已經有菜園在美國,太太孩子都是美國人,正如太太庵裡的尼姑一樣,他們聽聽孫先生對兒子家的熱望或偏愛,也只像庵里的尼姑的唯唯諾諾而已。
中國初期留學生,都是政府派出去的。被派的人,因為要遠涉重洋,人生地疏,雖是免費,亦有點怕離井背鄉,受人折磨;後來因為留學生回來,不但沒有被洋人氣死,而且馬上位居要津,於是年輕人爭著都想出國。有錢的不必說,沒有錢的爭考官費,但求學成回國,為家所用。不過究竟這些留學生「用國家」還是「為國家所用」,還很值得研究,有的起初也許想做點事,後來學會做官,比土官還要厲害;學會貪污,也比土官還凶,因為土官貪污,還在國內置產,洋學生做官則刮錢後匯美外流。
中國初期留學生,都是政府派出去的。被派的人,因為要遠涉重洋,人生地疏,雖是免費,亦有點怕離井背鄉,受人折磨;後來因為留學生回來,不但沒有被洋人氣死,而且馬上位居要津,於是年輕人爭著都想出國。有錢的不必說,沒有錢的爭考官費,但求學成回國,為家所用。不過究竟這些留學生「用國家」還是「為國家所用」,還很值得研究,有的起初也許想做點事,後來學會做官,比土官還要厲害;學會貪污,也比土官還凶,因為土官貪污,還在國內置產,洋學生做官則刮錢後匯美外流。
前些天讀到一篇關於菲律賓醫科學生的文章,文章說到菲律賓的醫科大學,設備都是最現代的,學生程度也同美國學院一樣,但是醫學院畢業出來的學生,到美國留學後,就不想回菲律賓;如果不出國,也只在馬尼拉一類的大都市行醫。他們不肯到小市鎮或鄉村去,而且沒有現代化的儀器與設備,他們就不會診斷;因此大的地區都沒有醫生。文章的結論是說一個國家造就人材,必須根據國家的需要與條件來策劃才行,作者認為現在中國大陸的赤腳醫生的提倡才是真正配合廣大的鄉村需要的辦法,而一方面中國進步的醫院並不是沒有在研究與行醫的專家。
這些話,似乎也正可以給許多落後國家的留學政策的決定者一種參考。
孫先生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動盪變化的過渡時代,許許多多的機會與際遇造成他流落異地,歸化美國,「出嫁」也好,「出家」也好,總之,他回國也只是暫時的事情。他滿心的感慨與滿懷的對中國期望,我知道是引不起甚麼波浪的。這方面講,他的困惑是他個人的悲劇;另一方面講,國家造成了孫先生以及其他類於孫先生的人才而不能使他們在中國有甚麼發揮(雖然他一度擔任過清華大學原子研究所所長),則總是中國的悲劇。
一九七二年四月於香港
摘自星光牌「葉園裡的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