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交
杏林子
孫伯伯最不喜歡別人喊他孫伯伯,而我偏偏喜歡喊。
不喜歡的原因,據他自己說不夠親切感,同時旅美數十年,已經習慣彼此直呼其名,君不見那些洋兒洋女都把自己的父母「約翰」「瑪麗」的大叫特叫,見怪不怪。所以,他要求我們──他所有的朋友,都喊他的名字。其實,說穿了,主要的還是怕我們把他喊老了。
而我之所以不肯,是因為我生在中國,長在中國,我的思想感情都是中國式的,面對我尊敬的長者,我無法大剌剌地喊他的名字,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另外還有一個理由是,我這人天生喜歡和人「背道而馳」,我的血管裡流的除了白血球、紅血球、血小板之外,還有一種叫做「搗蛋」的成分。我有位朋友比我更厲害,她說:「好,你不准我叫你孫伯伯,我就叫你爺爺!」打蛇打在七寸上,嚇得孫伯伯從此噤口不言。
孫伯伯者,舉世聞名我國旅美原子物理大科學家孫觀漢博士也。(這麼一長串,好累全是跟電影廣告學的!)
我一個足不出戶,坐井觀天的小秀才(現代的小學生不就等於從前的秀才嗎?)到那裡識得這樣的大人物,全柏楊與繡畫家楊秀治介紹。
起緣於柏楊有一天寫作題材枯竭,把我拉到他的專欄中,大捧特捧了一番,孫伯伯是柏楊的好友兼忠實讀者,看了他那篇騙死人不償命的大作,誤以為我真是什麼奇能異士。
老實說,以前孫伯伯的大名我聽也未聽過,這不能怪我有眼無珠,實在是隔行如隔山,我對科學方面的知識一向是鴨子聽雷,更別提科學家了。
接著,楊秀治忽然寄了一大堆有關孫伯伯的剪報給我,告訴我這個人想認識我。我一看,不得了,這位孫觀漢博士是以閃爍計數計測定中子的第一人,也是用隕石粒子測出月球自行發光的第一人,發明的專利有四十多種,發表的論文有一百多篇,他的成就舉世震驚,在國際的科學界有著極崇高的榮譽和地位,並曾回國擔任清華大學原子科學研究所第一任所長,為我國裝設了第一具原子爐。如此一位大人物焉能不能趕快高攀?況且也沒有長輩先給小輩寫信的道理,所以要秀治火速把孫伯伯的地址給我,無奈還是晚了一步,孫伯伯的「情書」已經到了。
本來,我是很怕給老人家寫信的,一想到行文要恭謹,字跡要端正,中規中矩,束手束腳,心裡先怯了三分。不過,孫伯伯的信很幽默風趣,純樸自然,一點也不像科學公式那樣枯燥乏味。後來才知道,孫伯伯還是散文作家,出過好幾本書呢,真是門縫裡看人,把人都瞧扁了。別看孫伯伯整天與什麼原子、電子、核子為伍,他的文章簡樸流暢,充滿家國之愛,憂國憂時之心躍然紙上,可以說得上是一位性情中人。
沒想到的是這麼一位學科學的人,放起蠱來,似乎也是第一把高手,說什麼我的上帝創造了他的上帝,他的上帝就是我等語(好像繞口令似的),捧人不留痕跡,真真厲害,害我每次看他的信,都會虛榮心大發。好在我們家也幾位潑水大王,專門喜歡給人醒醐灌頂一番。
有位二十年的老朋友曾好笑地說:「和妳做朋友得提防上當!」敢情我在陌生人面前,總表現了一派淑女風範,十分端莊,十分文靜,話也不多說一句。及至交往之後,撕去假面具,方知我的刁蠻古怪,胡攪蠻纏,難付得很。所以,在第一封信上,我就鄭重「警告」孫伯伯,要他考慮清楚,不要等識得我的廬山真面目之後再後悔不迭,為時已晚。因為,做我朋友很容易,想要斷交可沒那麼簡單,不是片面宣言可以了事的。
照說孫伯伯和我所學不同,年齡又差了一大截,分居東西兩地,生活習慣、思想觀念,難免「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這樣兩個人豈不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嗎?剛剛相反,正因為我們有這多不同點,通起信來才興趣盎然。孫伯伯自己說得好,他喜歡抬摃,正巧碰上了我這個天下第一等愛抬摃之人,所以我們的信中十之八九都在「舌劍唇槍」。抬槓的內容包羅萬象,從宗教信仰到究竟有沒有神,從對國是的建議與批評應採哪種態度,一直到人的口味嗜辣好還是嗜甜好,常常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相持不下。有的人抬槓抬到後來,往往惱羞成怒,不歡而散。好在孫伯伯和我抬的是「文槓」,一不動氣,二不強詞奪理,心平氣和、適可而止。
有事沒事,我喜歡挑孫伯伯的毛病,當然,他也不忘隨時抓我的小辮子。比如有一次我開玩笑說,我和他可以對對子,他是揚名國際的大博士,我是沒沒無聞的小學生,孫伯伯逮到機會,立刻刺我一刀:「什麼大博士小學生的,怎麼可以有階段思想?」好傢伙,這幸虧不是在大陸上,否則就憑這一句話,就足以把我這臭老九打下十八層地獄,三輩子都翻不了身。我馬上劈了回去,我所謂的大博士與小學生,只是一種對比法(不是對得挺工整嗎?)並不表示大博士高高在上,比小學生偉大呀!就好比紅對綠、白對黑,也並不表示紅的比綠的漂亮,白的比黑的純潔呀!可見他是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才會亂扣人的帽子。
還有一次,孫伯伯不懷好意地問我:「既然你們基督徒這麼熱愛生命,幹什麼急著上天堂?」基督徒認為每一個生命都是神所創造的,不論貧富貴賤,都有它的價值和尊嚴,神要我們好好地生活,盡自己的本分,不負上天所賦。不過,人世再好,總免不了有痛苦眼淚,天堂自然令人嚮往了。只是生死大事,乃出於神的旨意,人無法作主,想急也急不來(反過來說,時候到了,神要召你,你想賴著不去,成嗎?)因為神在地上還留有許多的工作等著我們完成,我們不僅要活得光光采采,而且歡歡喜喜,別給祂老人家丟人現眼。
表面上看來,我們抬槓,好似我常佔上風,其實我了解,就像下圍棋一樣,孫伯伯暗中不知讓了我多少次,否則以他淵博的學識,豐富的人生閱歷,我連招架的功夫都沒有呢!
認識孫伯伯兩年了,受益最多的就是思想與觀念的開放。人類實在是天下最自私的動物,我們總希望別人愛我們,服從我們,認同我們,和我們喜好一致,觀念一致,步調一致。如果不能,我們就千方百計改造他,再不能,就千方百計壓制他,再不能,就千方百計消滅他。
人類的戰爭緣由於此。
而民主的第一要義就是尊重。我儘可不贊同你,卻不能不尊重你。
人往往由於生活習俗的墨守成規,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對於許多事物常常自以為是,堅持己見。以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他人的標準,以自己的善惡去評斷他人的是非,對於所不熟悉,不習慣的事物,採取一種抵制排斥的態度,缺乏優容寬廣的器度與心胸。孫伯伯和我明看是抬摃,其實是一種思想的溝通,無形中給了我許多影響,特別是他對人性的尊重、人道的追求,予我啟示甚多。
當然,我們之間仍有許多「歧見」。這讓我想起以辯才聲聞於世的邱吉爾的一則軼事:有一天邱吉爾在議院中聽到某人正在演講,頗不贊同,不免把他的頭搖得像搏浪鼓,那人一看他老兄在臺下大搖其頭,十分不悅地說:「邱吉爾先生,我只是在發表我自己的意見!」邱吉爾笑嘻嘻地回答說:「我也只是在搖我自己的頭呀!」很多時候,我們也是各人發表各人的意見,各人搖自己的頭。
去年(一九七九)初,孫伯伯回臺時,特地到山上看我。想像中喝了多年洋墨水,從美國回來的大博士,總該是衣履光鮮,滿嘴洋文,面帶金絲眼鏡,口叼煙斗什麼的方夠氣派,可是孫伯伯呀,嘿嘿,竟是個猶帶三分土氣的鄉下人,矮矮小小,樸樸拙拙的,說一口浙江國語,而且還挺害羞的,真是個「老可愛」(這老字又犯了孫伯伯的忌啦!哈哈),我簡直記不清他那天穿什麼衣服,只覺得寬寬大大的,好像也不怎樣合身(聽說還經常穿雙布鞋,背個破書包)。虧得他這樣的貌不驚人,沒給我氣勢凌人的壓迫感,否則「一見如故」這四個字,也不知怎麼寫了。
我想,就像是讀者文摘上有一段話說:「具有天才與美德的人,衣著樸素比衣飾華麗的多。做出偉大的樣子是極費事的,真正偉大的人,老實說,可不肯費那麼大的事。」
很多人都以為──包括我在內──科學家對於生活起居、身邊瑣事,都是大而化之,糊裡糊塗。不是常聽說什麼牛頓把金錶當雞蛋煮了,愛迪生常忘了回家的路之類的嗎?但我發現孫伯伯卻是個極細膩的人,觀察細微,他坐了不到幾分鐘,就一眼看出我手拿電話不方便,也不吭氣。隔了幾天上山,就帶了一副可以裝在話筒上的架子,架在肩膀上聽電話,不必吃力。隨後又發現這個架子也不盡理想,因為我還是必須別人幫忙架上去,同時架久了,肩膀也吃不消。回到美國後,寄了一筆給柏楊夫婦,要他們四處打聽,為我裝了一具電話自動收擴音機,就好像電視影FBI用的一樣,把開關打開,全屋子都聽得見。我第一個反應是無功不受祿,怎麼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呢?連忙寫了一封信告訴他,這筆錢算我借的,將來一定要還。隨後省悟,孫伯伯一向以誠待人,以真處世,既然他一片誠意,我又何忍辜負,反倒顯得自己扭扭捏捏,一副小家子氣。如此一想,頓覺汗顏塗地,當即向他鄭重道歉,並誠心誠意地謝謝他。到今天,這具擴意器可真幫了我的大忙,省了我不少變腰曲肘之苦,唯一不便的是沒有秘密,講不成悄悄話!
我極喜愛孫伯伯說過的一句話:「有心的地方就有愛,有愛的地方就有美!」對朋友,乃至於對國家、對同胞,孫伯伯都是一位有心人。
只是,這樣一位大科學家、國際知名的學者,內心深處也有著不為知的寂寞和隱痛。近幾年來,他的家庭發生許多不如意的事,特別是他大孩子的病,給他打擊極重,有時不免藉酒澆愁,酒喝多了,手都抖了。那天在我家中,看他抖得連一個小盒子都打不開,心中好痛,不知要怎樣幫助他。正因為我不是上帝,無法替代他的痛苦,分擔他的軟弱,所以也特別希望他信仰我的上帝,如果他覺得我有一絲的好,那也只是我在努力發揮一點「鏡子」的功效,聖經上形容每一個基督徒都是一面鏡子,讓人從我們身上看到上帝的形像(怕就怕有的鏡子蒙塵染垢,破碎扭曲)。這一點也正是我們爭論最多的,對於神及神的大能,孫伯伯仍在繼續「求證」中,而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胡適口中一個標準的無可救藥的樂觀者。
忘了到底通了多少封信,孫伯伯統稱為「情書」,此情,乃友情之情。一般人提到這個字,總聯想到男女之愛上,真真目光如豆,心胸狹窄。我答應孫伯伯,十年八年之後,把我倆「情書」公開,出它一本「大博士與小學生對話錄」,一定轟動!
孫伯伯大約十月回來,只等秋涼,老頑童與小頑童又可把手言歡了。嘻!
一九八○年於台北
摘自九歌版(朋友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