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
柏 楊
二十世紀六○及七○年代,中國國境內,無論大陸紅色恐怖和臺灣白色恐怖,都高達沸點,如火如荼。好像一個強大磁場,竭力的把全民吸進痛苦黑洞。凡是掙扎奮鬥、希望拯救這項危機的知識份子,都被摧毀。世界上傷痛文學最多的是猶太民族,其次才是漢民族。但不同是,漢民族所受的迫害比起猶太民族,程度要慘得多,時間要長得多。最使我們感到羞憤的:猶太人是受外族迫害,漢人受的卻是自己漢人迫害,並且還是受自己同黨同志的迫害。
不過,血中可開出鮮花,淚中也能長出喬木。中國式的悲劇也產生中國式的美好事蹟,其中有一件,就發生在台北,一個以賣稿為生的平凡作家,被國民黨政府逮捕,苦刑拷打,以死刑起訴,全國噤若寒蟬,鎗決就在旦夕;遠在太平洋彼岸,一位美國籍的華裔物理科學家,卻適時的挺身營救,受盡打擊,十年仍如一日。這跟發生在法國的左拉和屈里弗斯冤獄故事,東西輝映。假如恐怖時代是一片火焰的話,這項傳奇友情,就是一池甘露、一片草原。
那位科學家是孫觀漢先生,那位身陷誅殺的作家就是我。萬事都有一個結束,即令酷刑,九年二十六天後,我拖著殘缺的腿離開監獄,孫觀漢先生的冒犯權勢的事蹟,也跟著傳遍人間,不少人為他寫下文章,只要看到,我都儘可能的剪貼收藏,十年下來,已厚厚數冊,有很多他營救我的內幕,都從這裡得知,也有很多當日情景,一一重現眼前。事實上,孫先生營救的,不是柏楊,而是人道;不是作家,而是國家。因為在我入獄之前,我們之間還根本相對不識,他只是覺得任何政府都不可以迫害一個愛國的國民,所以使他嚴重的冒犯了當權的官員。而所有讚揚孫先生的文章,也都寫在當權派官員仍有權逮捕人民的時代,說明這些文章同樣的高貴。我一直想把它們集成一冊,作為一項永久紀念,紀念艱難歲月中正義的孤獨。
我不能毫無選擇的全部付梓,那將有千頁之多,只能遴選每個時代苦干篇──合計三十九篇。不僅是對孫觀漢先生一人的尊敬,更是對每文作者的尊敬,在那個黑暗時代,竟寫出對孫先生的讚揚。更使我相信些文章可以肯定中國人的風骨,千古永垂。
一九九一‧八‧八‧台北